一個人的外在是內在的投射,如果不能從內在化解自己與自己的對抗,自己與自己的矛盾、衝突,我們的外在就很難通透順暢。然而,了解自己,面對自己,接受自己,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所以德國詩人赫爾曼.黑塞(Hermann Hesse)說:「在世上,最讓人畏懼的恰恰是通向自己的道路。」
與自己和解,是人生最重要的智慧和成長,尤其人到中年的時候。我們若能與自己和解,就能與他人和解,與世界和解。(本文摘自《人生很難,你可以不必假裝強大》一書,作者為資深心理師,以下為摘文。)
「請你告訴我,第一步我要做什麼?」
「放棄和憂鬱對抗,允許自己跌落到谷底。」
M坐在我對面,一臉焦灼與困惑:「我想不通,為什麼我會憂鬱?」
說這話之前,他剛告訴我他的職業與身分,提起自己參與建造的一些著名建築景觀,和在裡面承擔的重要職位,他的眼睛閃閃發光,我說:「你很熱愛你的工作,並為此而自豪。」
他歎了口氣:「是的。如果不是因為憂鬱症,現在我不會坐在這裡。我的同事們都正忙著呢,工程到了最關鍵的時候……。」M還說,其實從感覺自己不太好到澈底崩潰,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了。怕耽誤工作,他一直硬撐著,直到暈倒在辦公室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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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見到我他的第一句話是:「有沒有最快、最好的方法,可以盡快把我治好?花多少錢都不是問題。」
我說:「你想要靈丹妙藥,可是我沒有。」
他嚴肅的看著我:「那到底怎麼樣才能好?」
我:「回答這個問題之前,我想知道:你怎麼看待你的憂鬱?」
他:「說實在的,我根本想不通,也無法接受。我的工作好,收入高,受人尊敬,家庭生活也很好,我妻子不工作,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,我有個女兒8歲了,學習好,也很聽話,我的生活實在沒什麼可操心的……。」
我:「你這麼忙,平常多久回一次家?」
他愣了一下:「這次生病之後我回家了。之前的話,如果工程在外地,一般幾個月回一次家。如果在北京,呃,其實也很少回家……。」
***
第二次諮詢,M的妻子陪他來的,她想先單獨跟我談談。
一見我,他妻子未語淚先流:「我早知道會有這一天,他一定會垮掉的。」
她說,M從小到大都以學習好著稱,是他老家的風雲人物,他考到北京上大學並留在北京工作,以及在事業上取得的成就,使他成為老家親戚拿來教育自家孩子的榜樣,更使他成為整個家族的驕傲。
與此同時,他也承擔了巨大的壓力。因為從小家境貧寒、兄弟眾多,工作和結婚後,他還得照顧老家那些親戚;再加上北京買房買車和養家的壓力,這使他的身心時刻都處於緊繃的狀態中,絲毫不敢懈怠,情緒也變得愈來愈急躁。
他妻子說,雖然他很少回家,但她和女兒都覺得,他不回家可能更好。因為他回家的同時也把工作帶了回來,從早到晚都在用手機或電腦處理工作上的事情,弄得她和孩子很沮喪,不敢要求他陪著玩,或指望他分擔點家事。
不光把工作帶回家,他也把焦慮帶回家了,只要他在家,她和孩子就緊張。 他一向對妻兒比較嚴厲,要求很高,動不動就板著臉,跟她們說話就像主管對下屬的口氣,這讓妻子心裡很不舒服,感覺除了拿錢回家,這個男人在家裡沒有任何作用,是可有可無透明的存在,夫妻倆的感情已經快枯竭了……。
她說:「如果不是因為他生病了,我們可能就會離婚了。我今天之所以來,是希望妳能從各方面多了解他,多多幫忙他。他的性格很自大,誰的話都聽不進去,不到萬不得已,他不會來做諮詢。」
M確實如妻子所說,是個特別固執自我的人。
表面上他很配合諮詢,每次諮詢都提前到達工作室,但實際上他非常焦躁,給人的感覺是一直懸吊在半空中,很難沉下心來,安於此時此地。儘管我已告訴他沒有什麼靈丹妙藥,他仍然幻想能求得一個效果又快又好的方法,來幫助他擺脫憂鬱,以早日重返工作崗位。
M常常談起令他驕傲的成長經歷,尤其喜歡提到他的父親。他父親一輩子為人謹小慎微又心氣甚高,自己鬱鬱不得志,就把改變家族命運的希望寄託在兒子身上,而從小成績優異的M,是幾個兄弟中最令父親另眼相看的孩子。
他內化了父親的這份期望,並把它當作自己全力拚搏的動力。從小到大,他不是一個人在奮鬥,不是為他自己的夢想而奮鬥,而是為了父親的願望和家族的期待而奮鬥,這使得他的奮鬥沉重又悲壯。他回憶說自己其實從未放鬆過,永遠一個目標緊接著一個目標,一直處在焦慮中,並未體會過收穫的喜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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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道酬勤,他的努力終於換來世人眼中成功的人生,這給了他一種全能的感覺,覺得自己特別強大、特別自信,彷彿沒有他達不成的目標,沒有他做不到的事情。所以,他骨子裡決不接受自己會憂鬱,對他而言憂鬱是他從未經歷過的巨大的挫敗,一向要強的他怎麼肯承認自己受到挫敗了呢?
他說自己在家休息的這些天,想了很多很多,這些年自己的確透支太嚴重了、太累了,所以才會暈倒,他認為這沒什麼要緊的,休息一段時間就沒事了。
有一次諮詢結束時,他感覺很有信心,對我說:「王老師,我一定會戰勝憂鬱,我決不會讓妳失望的。」
這話讓我有了隱隱的擔心:他不想讓我失望,就像不想讓他父親失望一樣。他的這個表態,又把他自己帶到另一個壓力中去了。
這個念頭剛一閃現,他早已旋風般離去了。
***
再來的時候,M情緒低落,神情憂傷,無力的癱坐在沙發上,好幾分鐘才開口說話:「這段時間我努力想振作起來,但是都失敗了。我愈想快,身體就愈不爭氣,整個人像垮掉一樣,什麼都不想做,就想躺著不動、想哭,每天都睡不著覺。我特別害怕手機鈴響,之前我還在微信群組裡和大家討論工作上的事情,現在我把所有工作群組的提醒都關了,不敢繼續看他們談工作,本來我跟公司說很快就能回去上班的,但以我目前的狀態根本沒辦法去上班。」
更令他痛苦的是,他從未有過在家裡待這麼長時間的經歷,這一閒下來,不光他自己抓狂,妻子和女兒也很不適應。原本他想利用這段時間好好陪陪孩子,但孩子見他能躲就躲,這令他非常失落,把這一切歸結為自己對妻兒的嚴厲和冷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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過去他認為妻子不工作,就應該好好打理家、照顧孩子。對孩子,他要求學習成績必須好,除了對家人的要求,對她們的陪伴、交談幾乎為零。在家裡的這段時間,他終於發現,自己除了在工作中的角色還算稱職之外,生活中的其他角色都很失敗。
對很多工作狂來說,一旦不能再工作,往往會陷入巨大的痛苦、迷茫之中,因為離開工作中的角色,他往往困惑於自己還能是誰,自己在生活中還能承擔什麼樣的角色。
我:「所以憂鬱就像一次機會,讓你看到了以前從未看到的東西。」
他:「是的,這次我在家待久了才發現,其實我妻子很不容易,一個人要撐起一個家,每天煮飯接送孩子,從早忙到晚,而我想幫她做頓飯都做不好……。這麼多年我欠她們的太多了,我很內疚、很難過,為什麼過去對她們那麼嚴厲,要求那麼高?」
我說:「對別人嚴厲的人,往往對自己更加嚴厲。」
這話讓他眼眶一紅:「我對自己確實挺狠的,為了工作可以幾天不睡覺,從來沒有好好坐下來吃頓飯,甚至沒有好好洗過一次臉。每天早上都是抹一把臉就走,我不敢讓自己停下來,一閒下來就渾身難受,公司的人都說我走路帶風,叫我拚命三郎……。也許我真的病了,只是一直心存僥倖,這次我下決心了,一定要好好配合治療,請妳告訴我,第一步我要做什麼?」
我說:「放棄和憂鬱對抗,允許自己跌落到谷底。」
***
接受自己的憂鬱,對許多人而言,是悲傷也是解脫,M也不例外。
悲傷的是,必須去接受和面對自己的挫敗與無能為力。
解脫的是,承認自己真的病了,很多事都做不了了,人會鬆快一些。
當M展現出柔軟無力的一面,妻子和女兒反而更靠近他,更關心他了,這讓他看到了她們對他的愛,這無疑是莫大的安慰。曾經事業狂的他過起了居家生活,每天和妻子一起買菜煮飯,接送孩子,早晚和妻子散步談心,週末一家三口去郊外或公園玩,一家人從未如此親密過,他充分享受到家的溫暖。
有時他也很焦慮,擔心自己如果一直是這個狀態,什麼都做不了怎麼辦,妻子總是耐心安慰他,說:「大不了就不工作了,先把狀態調整好再說,實在不行我去工作,或者把目前我們的大房子賣了,換個小房子,生活壓力會小很多。」
感動於妻子對他的這份愛與包容,他暗地裡哭了好幾次。
他說,過去他一直覺得家人對他好是因為他有能力、有本事,能給她們好的生活,但現在他才知道,無論自己怎麼樣,家人都會愛自己。
在憂鬱面前,一向爭強好勝的他學會了妥協,而且是不斷的妥協,表現在心理上的變化:從之前急於返回工作崗位,到可以調換輕鬆點的崗位,到只求能正常工作就行。他內心已做了最壞的打算,接受了可能會出現的最糟糕的情況,這份面對和接受反而讓他不再恐懼,不再緊張,漸漸放鬆下來。
神奇的是,當他可以放鬆的時候,他身邊的人也放鬆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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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說:「之前我不理解妳說的每一個症狀都有它的意義這句話,現在我深有體會,妳說得對,也許我應該感謝憂鬱,憂鬱讓我從過去焦慮的狀態中停了下來,憂鬱讓我發現了家庭的重要,憂鬱讓我去反思,到底怎麼生活才是健康的、有價值的。」
***
但凡憂鬱的人,內在往往有一個嚴厲的自我。
那個嚴厲的自我,對自己有太多的不允許:不許不完美、不許不努力、不許不成功、不許脆弱,不許放輕鬆,不許偷懶享樂。
長久的自我壓抑,必然帶來潛意識的反抗。
憂鬱,就是一種反抗和表達。
很多身心問題的發生,來自我們和自己的較勁和對抗。
一個人的外在是內在的投射,如果不能從內在化解自己與自己的對抗,自己與自己的矛盾、衝突,我們的外在就很難通透順暢。
然而,了解自己,面對自己,接受自己,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
所以德國詩人赫爾曼.黑塞(Hermann Hesse)說:
❝在世上,最讓人畏懼的恰恰是通向自己的道路。❞
與自己和解,是人生最重要的智慧和成長,尤其人到中年的時候。
我們若能與自己和解,就能與他人和解,與世界和解。
我常對來訪者說:「憂鬱的確有很多壞處,但我們要學會認識憂鬱,感謝憂鬱,憂鬱在以它的方式提醒我們要如何關愛自己。」
就像M,身心在長期的忙碌和焦慮中已漸趨崩潰,是憂鬱逼他停了下來。於他而言,憂鬱是一個警告,同時也是一種保護,不但保護了他,還保護了他的家庭和婚姻,就像他妻子說的,如果不是他病了,他們可能就分開了。
最初他一直否認自己憂鬱,一直抗拒,但愈想擺脫憂鬱,憂鬱就愈如影隨形跟著他。只有當他接受自己的憂鬱,接受自己的脆弱與無助,學習與內在嚴厲的自己和解,才開始進入真正的療癒過程。
經過幾個療程的諮詢,M的狀態愈來愈穩定,憂鬱量表測試憂鬱狀態由中度轉為輕度,這意味著他可以重返工作崗位了。
最後一次諮詢,M對我說:「最近我開始品嚐到食物的香氣,每天早晚可以認真的洗洗臉,每天都跑跑步;週末和女兒一起玩,我們去數一數公園的臺階有多少級,看看那些花草植物都叫什麼名字……。過去的我麻木機械,就像妳說的,一直在負重奔跑,從沒有停下來過,去感受生活細節之美……謝謝妳,以前我不相信說話就能治療,現在我信了,在諮詢中我看見了真正的自己……。」
這真是,詩一般的語言。